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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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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仍是商州的故事。

关于商州的故事我已经很久的时间未写了,可以说,岂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里我们那个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题材的写作都似乎没了兴趣。这些年里,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样子确实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红格衬衣外套上缀满了口袋的马甲,戴一顶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长的那一种,而且反戴,胸前便挎着一个或两个相机,似乎要做摄影家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能拍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愿意丢掉一个文人的头衔罢了。西京城里依旧在繁华着,没有春夏秋冬,没有二十四节气,连昼夜也难以分清,各色各样的人永远拥挤在大街小巷,你吸着我呼出的气,我吸着你呼出的气,会还是没有头绪地开,气仍是不打一处地来,但我该骂谁呢,无敌之阵里,我寻不着对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壶闷酒,笑着说,这次高职评定我要退出了,唯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着房子、汽车和街上又流行什么时装,她唠叨毕了,开始把什么巴拿马美容泥往脸上涂。我就用遥控器一遍一遍翻着电视机的频道,一直翻到了节目全部结束。

清晨对着镜子梳理,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照照,我就讨厌了我自己!遗传研究所的报告中讲,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将再不长出胡须。看着坐在床上已经是三个小时一声不吭玩着积木的儿子,想象着他将来便是个向来被我讥笑的那种奶油小生,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悲哀。咳,生活在这个城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挣着还要先进而被派去商州采访,并从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镇安的老县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地疏远,而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捡也捡不起来的脉网了。

是狼,我说,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也由此对生活的热情。于是,新的故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发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为肆虐的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作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交界地,曾经因狼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顶,四周崇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汤,喝毕了还要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之所以还没有迁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山民陪我去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桩,竟然还看见了一个残去一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乱石堆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灾毁了?!我先以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20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狼?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时狼真的多,成千上万只狼围住了城池,号叫之声如山洪暴发,以至于四座城门关了,又在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企图打发狼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着绿光,开始了叠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狼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人的身上。当人与狼在这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狼,这可能是狼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进了一批狼的同盟军,即豺狗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眼,掏食肠子,一时城池陷落。从那以后,狼是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过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还干糊在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菜中还夹着狼毛。也就是狼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奸了他的女儿。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圆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顶的少,但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19世纪一直到20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都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背着猎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被剥开的热腾腾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队却有吃有喝,个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捕狼队自然而然解散,据说狼毫笔厂也随之关门。捕狼队的队长,最后接受的任务是协助收缴散落在全商州的猎户的猎枪,普查全商州还存在的狼数。在收缴猎枪的过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猎户都发生过口角。收缴最后的一杆枪是在七里峡沟,天下着雨,石板房上叮叮当当响了一夜,他在烧热的石板炕上做了一个梦:数百只狼围住了他,与他谋皮,语气温柔,喋喋不休,而且都爱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点一下趾头,但数百次在一个部位点,他手背的肉就烂了,白生生的骨头露出来,他惊醒了,出了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这家被收缴了猎枪的主人黎明去泉里舀水,泉后的崖畔上坐着一只狼,这是一只年轻美丽的母狼,把泉水当成了一面镜子,用爪子梳理着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做出端枪的姿势,但主人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是挑水的扁担,狼就扑了过来。狼的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他含泪下葬了这个猎户人,将那张狼皮剥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身扎痒,起身看看,狼毛是奓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故,可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奓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他终于将他暗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等女人哭着永远地跑去,狼毛也全奓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名,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吃酒。

“队长,队长!”

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山,隔壁就一阵乒乒乓乓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他并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不来账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日讨不来,是不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于来丧人家的摊子吧?”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还未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这头给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大!”疤子脸说:“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

“他也不算作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一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班。有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做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分地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枯瘦。其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疑是出过重力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基本靠牛,点灯嘛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交。”他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他是不是xx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xx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远,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脖子极度发软而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富贵,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的护身纸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丫,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跷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曲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雀跃。他们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楂儿,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臭烘烘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神枪手!神枪手!他却扒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我还能喝哩!”

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唯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烘烘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离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茸茸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胡楂儿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顺当,大熊猫却如此地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干瘪了的酸枣。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

“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

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退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嗥哭。它是抵着渠底嗥哭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的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是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的速度极快,下坡却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声撵打呼喊,在坡上收麦子的人闻讯从坡上也撵下来,狼就慌了。或许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经艰难,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换一口气的时候,撵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丢下舅舅,眼睛一闪,舅舅看见的是一束红光,真的是一束红光,狼就逃走了。舅舅从狼口里被夺回来,后脖子上留下了三个冒血的窟窿,虽然后来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从此怎么也消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发红,”母亲说,“只要见他的疤红了,谁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舅家的全部内容。我是数次地去过商州,因为辈分隔了几层,舅舅叫什么名字,村子又是什么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认亲的意义不大,所以从没有产生去寻找拜访的念头。我只说今生今世不可能认识那一股亲戚了,没想却在最后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记者的身份懒洋洋地参加了商州的一次经贸会议。偌大的礼堂里,州行署专员在作关于商州地区现状的报告,他讲到商州是一万八千平方公里面积,划分行政县七个,州直辖市一个,乡镇五百七十三个,总人口二百二十一万,自古以来号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万亩,森林覆盖面积八十九万亩,中小电站三十五座,大型铁、锑、煤矿区四个,贯通四县的国道一条,县级公路十四条,虽不是富裕地区,但五谷杂粮都产,尤其山货特品丰富,如木材、竹器、龙须草、漆、火纸、核桃、木耳、蜂蜜。“还有十五只狼”,他最后说。还有十五只狼?!这一句话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在我听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从来还没有哪位领导在介绍自己的家底时说到还有狼!但商州行署专员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和,没有故意的口气也没有幽默的神情,这令我觉得惊奇而有趣。会后,我专门去采访专员。

“您在报告中说到狼,”我说,“还有十五只狼?”

“是的,是十五只狼。”

“您说的是州城动物园的狼吗?”

“不,是野生的狼。”

“您怎么知道是十五只?”

“我让人去普查了,我们为这些野狼编了号,是十五只狼。”

“这么说,狼是商州的一份家产了?”

“这当然呀!”专员得意地说,“假如没有狼,商州会成什么样子呢?你们省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说个简单例子吧,山地里的孩子夜里闹哭,大人们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话就是‘甭哭,狼来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没有狼,你想想……”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个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的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黄羊吧,商州的黄羊肉是对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来,你一定认为黄羊会更多了吧,不,黄羊也渐渐地减少了,它们并不是被捕猎的缘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黄羊的,可狼在吃黄羊的过程中黄羊在健壮地生存着……老一辈的人在对狼的恐惧中长大,如果没有了狼,人类就没有了恐惧嘛,若以后的孩子对大人们说‘妈妈,我害怕’,大人们就会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过油田吗,我可是在油田上干过五年,如果一个井队没有女同志,男人们就不修厕所,不修饰自己,慢慢连性的冲动都没有了,活得像只大熊猫。”

“噢,听说商州的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为一只大熊猫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种,已经怀上孕了?”

“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

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么可怕的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得难得,作为我是应该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剧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草木的花粉掺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时,那灵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产生了,而当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灵魂又飘浮于空,恰好正碰着一只公猪和一只母猪交配,灵魂又下注,新的猪就产生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么,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这一世是人,能否认上一世就不是只猪吗,而下一世呢,或许是狼,是鱼,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额吊睛的大虎。我越是这么玄想,越是神经起来,我知道我整个地不像是个商州的子孙了,或者说,简直是背叛了我的列祖列宗,对狼产生了一种连我也觉得吃惊的亲和感。

在州城住下来,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种轻松,西京便与我远去了。早晨起来,用不着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样的麦片,用不着按老婆的要求必须吞下五粒维生素c和两粒维生素e,晚上也用不着一定得刷牙、洗脚才能上床。奇怪的是,我长年患着的口腔溃疡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个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寻找专员要询问几时可以见到那个普查的猎人时,专员却鼓着掌说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发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吗,这是要轰动全国的,老城池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唯一饲养的大熊猫已进入临产期!”

“噢。”我说。

“你好像不激动?”

“这当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为十五只狼拍照。”

“可这事紧急呀,你应该去采访,详细记录生仔的状况,以告国人。”

我赶去了。其结果是那只大熊猫在难产中死去,生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可怜兮兮的幼崽也在不足两个小时内死了。

这是我采访生涯中最为沮丧的一次,然而,我却在那里奇迹般地与我那舅舅相遇了。

我赶到了基地,施德主任和他的一帮科技专家对那只名字叫后的大熊猫进行了许多激素检测、数据分析和产前行为状态的观察,认定产期就在二至三天之内。我瞧着已经绝食六天了的后,一只笨拙而衰弱不堪的家伙,想,怎么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不了解国内别的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有没有叫皇的大熊猫,但这只后实在是太难看了。施德介绍说,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应该就是大熊猫,它们几乎都单独生活,性欲近乎没有,在短暂的发情期一定要遇见配偶,遇见了配偶并不一定就发生交配,因为它们交配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欢悦而是万分痛苦,即便交配了怀孕的也微乎其微,即便怀孕了,一百多公斤的大熊猫母亲产下的婴儿仅十克左右,存活率也只是百分之十。我听了大为震惊,首先想到了狼,接着就想到了人,人类有一天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境地呢?我是读过一份研究资料的,其中讲到,人类已开始退化,现在一个正常的男人排精量比起五十年前一个正常男人的排精量少了五分之一,稀释度也降低了百分之二十。初读时我只是嘿嘿笑了几下就完全淡忘了,在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也使我更看重了记录大熊猫生产状况的意义。我加入了施德他们的小组,忙碌起后的产事,果然在第三天,后开始产崽了,我详细地记录了它的生产过程。

九点五分。后破了羊水。后显得疼痛难堪,在产房内不停地走动,间或就躺在地上。它翻了一个滚,又翻了一个滚。后腰撅起,屁股是发肿的。

九点十分。后呈坐姿,开始呻吟,眼角淌着黄的泪水。前掌又撑地了,将头埋下,再是蜷成一团,口那么张着,一下一下舔溢流在阴部上及周围的羊水。

九点二十分。后抬起头了,声音更加凄凉。接着仰身躺下,呼吸变得急促,呻吟没有了,只是喘气,眼睛无力地看着我。

九点三十分。后全身抵住了墙壁,发生了一连串特殊声响。我看看施德,施德也摇摇头,把手中的一节竹棍捏断了。可能是痛苦不堪忍受,后一骨碌翻身站起,却又倒下去,再爬起来靠着墙站着,一双后腿在颤抖不已。

九点四十分。后倒卧在地,头埋在腹下。

九点五十分。身子向内侧蜷曲,呈半月状,腹部剧烈煽动,我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悄声对施德说:能不能剖腹产?施德说:胎儿太小,破腹时哪怕是一点挤压,胎儿都有生命危险,且动了手术,大熊猫难于与人配合护理伤口,四川的一个基地就发生过伤口不愈合而导致大熊猫死亡的事件。

十点二分。后又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门旁,呈坐姿,五官扭曲,埋下头又舔溢在阴部的羊水。

十点五分。大口喘气。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叫唤。施德立即叮咛:注意,要生产了!可后又伏在了地上哼哼,哭啼如孩子。

十点十分。前爪死死抓住铁栏,一个劲地呻吟。施德讲,大熊猫产崽无规律可言,最短时有七十天,长时可达一百八十天,他们已经两个月监视着后,产房里二十四小时值班,进入临产期就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十点二十五分。后还是呻吟,挣扎。

十点二十九分。后开始使劲。但大力气地呻吟、挣扎、使劲了,竟还没有生出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液体和atp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在子宫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射,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啊,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用力!用力!再用力!一个小东西出现在阴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变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啊,用力,对,再用一把力!噗的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崽滑落在地。它确实太小了,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崽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崽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仔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着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号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用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不是有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地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鼾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鼾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鼾声了?!”

“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

“狼毛奓起来啦!”

“狼毛?!”

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奓竖的,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奓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奓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

“你睡吧,睡吧。”

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

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

“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

“……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

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

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

“姓甚?”

“姓傅。”

“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的,像是大楼门上的门钉,红赳赳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

“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

“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

“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

“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

“这当然。”

“可……”

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从事一种职业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儿,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

“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

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

“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伸手去抓,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不相宜,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脸都洗了却照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母大熊猫,要生个崽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剧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地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用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钱,卖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扒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扒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地,我以为它受伤了,迟疑一下,它就逃窜了。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趴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

专家们听到我的话,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声:“狼,狼!”

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耷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还有一头猪,胖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几乎是他平时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木板下的脑袋就努力挺起来,这是一个长着一副大鼻子却是一双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坐在了地上:“这不是队长吗!我在下湾林那儿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没想到来的是狼,你瞧瞧,你们猎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说:“能行!你把它放下来,让我瞧瞧它是谁?”

海根真的就把木板同狼哐的一声撂在了地上,撒了脚往我们这边跑,他一时竟忘记了小猪,返身再去抱小猪,又觉得来不及,而狼在地上从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爪,立即后腿蹬起,头抵在地上一声嘶叫,眼睛就全然变成了白色。可怜的小猪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时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猪炭球一般滚动了。海根失了声地叫:“队长,队长!”

舅舅叭的一下把枪勾响了。

子弹在狼面前的一片叶子上爆起,叶子分为四块飘在空中。狼掉头就要逃,又是一枪,子弹落在它的身后,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接着一阵连发,子弹就围着狼的身子响了一圈。这瞬间的一连串的枪响,像是电影中发生的场面,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狼也就在起着烟尘的圆圈里一步挪不开了。海根大了胆子走近了舅舅,要说话,鼻子却发噎,他说:“我这鼻子不通气了。”舅舅说:“别人鼻子不通气我信的,你这么大个鼻子能不通气?”海根就对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这可得要你的一张皮了,冬天里炕上总得有铺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们吧!”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衣服上蹭着弹头,开始悠然地往枪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态让我也觉得他太油了,他将子弹装进了枪膛,我从突如其来的惊恐中冷静下来了,走过去抓住了舅舅的枪,我说,“舅舅,你要杀它吗,州里颁布了禁猎的条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动作僵住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狼。狼的一对白眼也看着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细白的茸毛,一耸一耸露着牙齿,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头顶上的香疤一样的白点,尾巴垂着,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动。这样的对视颇有赌气的味道,我想起了拳击台上的拳击手,但狼的目光终于移开了,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你这个杂种!”

舅舅骂了一句,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下来。

“杂种?”我说,“狼还有杂种?”

“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没见它长得漂亮却是个没劲儿的家伙吗?”

舅舅转过了头,对海根说:“我是吃硬不吃软的,放了吧,这是我普查过的狼,编号十五,半夜里我遇见过它都没有杀。这位就是专员派来专门落实禁猎狼条例的高同志!”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就拿捏了派头,我说:“狼是不能捕杀的,咱们地区现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护的。”

“保护狼?”海根一脸的疑惑,“什么不能保护了,保护狼?狼是政府养的?!”

舅舅掉过头从狼的面前走开,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数步,狼一回头,他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狼并没有扑向他,只是站在那里往我们这边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眼里放射了一种蓝光,样子极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错了事的小媳妇,然后转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后来猛地一个跃子,拐过墙角不见了。

不管海根如何叫喊和埋怨,我们都没有理睬他,抬着黄专家离开了老城池的山顶。舅舅再没有说话,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枪倒背着,枪头蹭着了土坎,枪口上满是泥。富贵围着海根汪汪叫,后来叉开后腿银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撵上了我们。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并不好,想寻些话使他忘掉刚才的事情,“午饭前能赶到山下的公路吗?”

“难吧,”他说,“十二里路的。”

“黄专家是大胖子,抬着够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号狼吗?”

“十五号。”

“它见了你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哩!”

“……”

“我后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们也慢慢地活泛开来,开始嘲笑起那个海根了。海根蛮单薄的,又是那么短的腿,但海根却能背了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就争论怎么个背狼,如何在山林里挖一个坑,坑上搭一个木板,木板上掏两个小洞,坑里藏上人和一个小猪或鸡,狼经过那里听见猪嚎鸡叫,就把前爪从木洞里伸进去要抓,藏在坑里的人就势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专家们这么说的时候,舅舅一声不吭,我小声地问他背过几只狼,舅舅说,真正的猎人才不背狼哩。我问猎人为什么不背?舅舅说:“用得着背吗?”担着黄专员的一个山民笑着说:“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里的风俗,我以前来商州见过迎亲的队伍,因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车也坐不成滑竿,全是由人背着进婆家的,山里就有了职业的人驮子。这人驮子一般身体好,又没结过婚,脊背上就缚着一个铺了红毡的竹皮座椅,新娘子便红帕子盖了头坐在上边。我见过的一个人驮子已经是四十岁了,仍是童子身,他对我说他们村的媳妇差不多都是他背回来的,谁家的媳妇胖谁家的媳妇瘦,谁家的媳妇身上放香谁家的媳妇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里拜堂入洞房的时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门外台阶上吸旱烟,前世里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给自己背不回来一个媳妇!听了山民说舅舅背新娘子的话,我就问舅舅:“舅舅也当过人驮子?”舅舅的脸涨红了一下,立即骂了一句很粗的话便不理我,过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黄专家的脸。黄专家还是昏迷不醒着。覆盖在黄专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张狼皮,狼皮的四条腿扑拉在木板床的两边,毛绒没有奓,平顺柔和,而狼头却随着木板床的晃动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脸面,我恍惚地觉得狼皮在活着,像是在亲昵着黄专家。但这样的感觉我没有敢说出口。我们是在午后的饭辰赶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辆车到的州城,专家们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我和舅舅却由专员介绍住进了豪华的州城宾馆,而满城则风传着我们抬进了一只狼。舅舅明显地不习惯州城的生活,我因忙着去医院安排治疗黄专家,又要向专员汇报在基地的所见所闻,舅舅就留在宾馆,闲得只是睡觉。宾馆的服务员是不让富贵也住进房间的,但富贵拴在宾馆的门口,每见到生人来就汪汪地叫,做出凶恶地扑抓动作,吓得要进来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贵再次抱进房间,并保证富贵绝不会随便把粪尿撒在地毯上,也不会吠叫了。服务员说,富贵?狗就是狗吗,还起这么个名字?!我厉声地警告了服务员:这是专员特意请来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里,但你得为了考虑你的饭碗而尊重专员吧。服务员才允许了富贵进房间,却一定要用清洁剂给富贵洗身子。舅舅在为富贵清洗时,表情是那么痛苦,一颗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说一句话。后来,我每出门,都叮咛他到州城的动物园去看看,如果怀念狼,那里是饲养着三只狼的。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只关在笼子里的狼,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不认作那是狼,狼是让人害怕的野兽,而笼子里的狼变成了连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见了他也没有生出一丝惊恐,他感到了羞耻。他牵着他的富贵从街上走过,街上的车辆很多,竟然在一条街上连续看见了三次车祸:一次是一辆呼啸着撞倒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妇女当场头颅破碎死掉了;另两次是一辆车将一个挑着鸡蛋筐子的老头挂倒在地上,人没受伤,鸡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黄,还有是一辆车和另一辆车头尾相碰。舅舅就认定街上的车都是狼变的,商州的狼越来越少了,是狼变幻了车的形态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与狼的骚情和戏谑。富贵就一路汪汪汪个不已,而尾随他们的孩子是那么多,他们一哇声地起哄,嘲笑着他的一身打扮,嘲笑着他的富贵腿长腰瘦,没有尾巴而丑,甚至叫嚷:耍狗的来了,耍狗的来了!把他当作耍猴的一类艺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待在房间里睡觉,睡得头痛。

对于大熊猫基地的撤销与不撤销,对于那几十个科技人员如何安排工作,行署召开了几次专门会议,问题迟迟定不下来。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继续留下来帮他们,所以我和舅舅还暂时不能离开。这一天,州城的报纸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现流星雨的消息,广播电视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观宣传得老幼皆知。我听后立即从行署返回宾馆,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块到城北的鸡冠山上观看流星雨,并帮我扛上摄像机去拍摄,但是,宾馆里没有了舅舅和富贵。我毫不怀疑舅舅会悄然离我而去,因为那张狼皮还铺在床上。宾馆的服务员告诉说,那个山里人呢,会不会去寻公共厕所了,他说他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

天近傍晚,舅舅回来了,我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小解,还低头看着自己的东西,听见门响,忙双手捂了下身转过身去,惊慌失措的样子犹如一个害羞的女人。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他是去了沙河子。沙河子在州城东十五里地,一条沟川,盛产花生,捕狼队两个队员的家就住在那里。“噢,”我说,“老朋友相见肯定愉快了!”可舅舅的神情并不好,还挽起衣袖,左手握握右手手腕,又用右手握握左手手腕,并过来握我的手腕,说:你的比我粗。其实我的手腕并没有他的手腕粗,而且他的手腕非常有力,可舅舅坚持在说我的手腕比他的手腕粗壮。我只好说:搞摄影除了是脑力活外更是体力活,整日扛机子,练得手腕粗了吧。

“我以前的手腕是一把握不住的……”他说。

我真傻,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为无聊而情绪低落的胡言乱语,就告诉他流星雨的事。这个晚上我们守在鸡冠山顶的平台上,远近就我和舅舅,还有富贵,没有风,也没有雾。不远处就是州城的电视插播站,一间小屋外的铁塔上亮着一盏灯,光芒乍长乍短,愈发使夜黑得如同锅底。舅舅并不知流星雨是怎么回事,只说了“你还会看天象呀”就提议他是不是去找些柴火来燃一堆篝火,又说你听你听,听见有什么叫吗?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又问我闻见了什么,他说这山上有狐狸的,还有黄鼠狼哩,这么大的骚屁味儿你闻不出来?我才说了一句我有鼻炎的。突然在东北方向,有成千上万颗流星呈扇面通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南部迅速滑动,像是倾注了一阵暴雨。刹那间一片灿烂,却什么也都看不见,我感觉流星雨噼里啪啦地砸向了自己,在地上砸出无数的坑儿,哧溜哧溜地冒白烟儿,或许那一股白光像卷过来的龙卷风,要裹挟着我也飞去了。我大呼小叫,按动了摄影机快门,一块石头在脚下绊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还是拍照,一直到流星雨完全结束,一切又陷入了黑暗里,才发现舅舅没有哼一声,富贵也没有汪,则全然瘫坐在地上,如痴如呆了一般。

“舅舅,”我说,“你没有看流星雨吗?”

“你就领我来看这个的?!”“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奇观!”

“千年不遇?”他紧张得有些发抖,“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的,这么多的星星在落哩,这是要发生什么灾难吗?”

“这是天文现象,与灾难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天上下雪,你不觉得冷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怀疑白天舅舅在沙河子有了什么事了。

回宾馆的路上,满城的高大建筑物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看流星雨,甚至还盼望着新的一阵流星雨落下,有人带着啤酒边看边喝,流星雨已经过去了,酒还没有喝完,瓶子就摔打在楼下的空地上,而有人在开始放鞭炮,爆竹放射着绚丽的火花在空中反复明灭。我和舅舅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朝建筑物上观看,生怕有空瓶子和爆竹落在我们头上。舅舅终于告诉我,白天里真的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沙河子住着的两个队友,一个害了头痛病,头痛起来就得用拳头捶打他的脑袋,捶得咚咚地响,看过了许多医生,却断不清病因,只是每日服三次芬必得。阴阳先生说这是有了孽障了,让他用木头刻一个脑袋,一犯病就拿锤子、刀子在木脑袋上砸、刻、戳。多壮实活泼的人,用锤子一边砸木脑袋一边就流泪了,说:我这是在地狱受刑了,受的是千刀万剐的罪啊!一个患上了更可怕的病,浑身的骨节发软,四肢肌肉萎缩,但饭量却依然好,腰腹越来越粗圆,形状像个蜘蛛,现在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发觉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细了。”舅舅喃喃不已。远远的一座高楼上放射了一个二踢脚的鞭炮,日的一声从空中划过弧线掉在我们面前,爆响了。舅舅又哆嗦了一下。“是细啦,真的是细啦……”

舅舅的样子很可怜,也真有些神经兮兮,我说手腕那么粗的,细了什么呀?!他倒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不再言语,举了相机在街上拍起照来,他却撵着给我说话。

“子明。”

“唉。”他又不说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点,是清代还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会笑话舅舅吧?”

“我怎么会笑话你?”

“那我给你说了吧。子明,我那瘫了的队友对我说,他是翻过一本药书了,上面写着是因手淫过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状况与他的病很相似,舅舅不怕你耻笑了,舅舅在打猎的时候也是曾手淫过。猎人在野外有过手淫的。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淫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这种病的。”

他的话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再没有生硬地指责,也没有了戏谑的言辞,严正地劝慰道:“哪儿会有这种病呢,你的那个队友一定是同所有猎人一样,自从不能打猎了,没有狼了,失去了对手,就胡思乱想脑子生了病。病有一种是想出来的,想着要生病了,生病了,或许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体这么好,怎么能患那种病呢?就说手淫吧,凡是男人,哪一个一生没有过手淫的经历呢?以科学的观点看,手淫本身对身体无害,手淫对身体的害处是老以为手淫对身体有害。”

舅舅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

“我怎么会哄了舅舅?!”

舅舅终于给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羞怯,这是我这么多天里没有见过的。

回到宾馆,舅舅睡着了,或许是跑动了一天累了,或许是相信了我的话,靠坐在床头睡得很沉,涎水把前胸都流湿了。我却睡不着了,我有在深夜和黎明醒来之时逮听声音的习惯,我崇拜世间的声音,总以每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来预测这一天的凶吉祸福,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猎人们普遍患了软脚病,他们认作是没有了狼之后的灾难的降临,狼和他们是对应着的,有了狼就有了他们,有了他们必是要有着狼的,狼作为人类的恐惧象征,人却在世世代代的恐惧中生存繁衍下来,如今与人相斗相争了几千年的狼突然要灭绝,天上的星星也在这时候雨一样落下,预示着一种什么灾难呢?猎人们以狼的减少首先感到了更大的恐惧,而我们大多数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当流星雨发生时,却仅仅以为遇上了奇观而欢呼雀跃,这是舅舅他们神经质了呢还是我们身心麻木?!

我尊重起了我的舅舅,觉得这次跟舅舅相见,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事。人在世上,做什么职业,有什么品行和技能,似乎都是依定数来的,如家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需要有一把茶壶,我们就才去街上的商店里买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茶碗呀,于是又去商店买茶碗。见到了舅舅,我将不仅要拍下十五只狼的照片而出名,还要以舅舅的故事来撰写一篇关于人类灾难感应的报告了。

天亮的时候,我出去散步,街道上许多人在慌乱地奔跑,有一个妇女披头散发,一边跑一边号哭:“小曼,曼曼,我的孩子!”身子就软得趴在地上,已经跑到前头的人又折回来拉她,拉不动,几个人架着胳膊把她抬着又往前跑,妇女的一只鞋就掉下来。我捡起了那鞋,问旁边的人:怎么啦,怎么啦?回答说:不得了了,死了人了,死了十二个女学生了!我提着鞋去撵他们,前边的小巷里就一排拉出了十二辆架子车,车上分别是一具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但白布太小,上边盖住了头,而下边的脚却露着,围着车子的是呼天抢地的死者家属。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正是上班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一时交通大乱。我一直是跟着那个掉了鞋的妇女的,我挤到了架子车边,我并没有看到十二个尸体的全部样子,但那妇女揭开了第三辆车上的白布,她就昏倒了。车上果真是一位花季少女,头发很长,梳成马尾巴状,刘海儿上还别着一枚白蝴蝶卡,脸蛋完好无缺,但下身却满是血,以至于袜子和鞋全被血浆糊住。我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这些孩子昨天晚上相约去了鸡冠山根的一个草地上看流星雨的,流星雨使她们兴奋异常,流星雨结束之后她们还在草地上歌咏和嬉闹。整整一夜,孩子们没有回家,她们的家长就着急了,四处寻找,黎明时分才发现她们全死在了草地上,她们的身上没有钝器的伤痕和勒痕,但下身却全部稀烂,甚至屁股上也没了肉。“她们是遭到强暴了,”人们在议论着,“可强暴不至于下身被挖了肉呀?”有人就叫了一声:“怪了,莫非是被狼坏了的?!”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了奶奶曾经说过的一个久远的故事,说是老城池的某人夜里独自行路,一只狼就一直跟着他,他知道不敢停下来与狼搏斗,搏斗是搏斗不过的,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但狼就在他的屁股上抓,抓下了一块肉,又抓下了一块肉。那人咬着牙还是走,走到城池外的十字路口,前边有了人的说话声,狼是跑走了,他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摸摸屁股,半个屁股上已经没肉了。但是,州城里怎么会有狼呢,就是有狼又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狼,将十二个少女的屁股抓得没了肉呢?人们怀疑着这种说法,但人们又都如此地传播着这是狼干的勾当,除了狼还会有谁呢?而有人就突然说了一句:“前几日我看见一只狼抬进城了,抬狼的人说不定都是狼伪装的,现在的世上什么事会没有?!”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退出人群跑回了宾馆,但我在宾馆门口停留了好久,我不敢把街上的事说给舅舅,也不能让舅舅看出我的神色异样。

舅舅已经起来了,他坐在床上,使劲地在身上搔痒,他的情绪似乎不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竟当着我的面解开怀捉起虱子。

“你说世上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虱子?”

“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

“人也是虫子。”

“嗯?”

“人是走虫。”

“……”

“你说,狼呢,先有了狼还是先有了狗?”“狼吧,狼也是古老的虫子。”

“可狼是把狗叫舅哩。”

我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舅舅,今日我去行署再看看施德他们,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你在宾馆里就刷刷牙,冲个热水澡吧。”

“我才不洗热水澡的,刷什么牙,你刷牙哩,你一嘴的溃疡,狼一辈子不刷牙,它倒天天有肉吃哩!”

我笑了,说:“那你就待在房间,哪儿也不要去,等着我。”

“我得去沙河子一趟。”

“还去沙河子?”

舅舅给我点着头。

我虽然理解他,却不免为他还要去沙河子感到惊讶了。舅舅裸着上身,他的脊背和肩头上满是疤痕,竟在脖子上还挂着小小的一块石头。这些伤疤,不用询问,都是他作为猎人的历史记录,而他佩戴的小石头却让我有了一份好奇。早听说过出猎和出海的人一样是非常讲究迷信的,他们在山林里绝不说不吉利的话,甚至也忌讳“滚了”“完了”这样的词,如果临出门时灯突然熄灭,或是过门槛时踢了脚指头,打了个趔趄,那就会停止当日的行动,在他们的身上常要带着黄表写成的护身符咒,或是枪毙人的布告上的红勾纸片,或是年轻女人的经血布带,一定要处女的。但舅舅佩戴的竟还有着一块石头。我附过身抓住那小石头玩弄,石头发黑,光洁温润,“哟,舅舅要做贾宝玉哩!”“这是块宝玉,哪儿会假?”

他显然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你闻闻你的手,是什么味道?”

我的手上有淡淡的一股巧克力味。和舅舅住在一起,我是偶尔闻到过这种气味,还以为是住在宾馆里,房间里喷洒了什么香味,原来气味来自这块石头。

“这是金香玉。”

金香玉,是那句成语“有眼不识金香玉”的金香玉吗?舅舅说是的,我把小石头从他的脖子上取下凑在鼻前,香味更浓了。我突然想历史上有个叫香妃的,说是身上放有异香,人怎么能放出香味呢,莫非她佩戴了就是这么一块有香味的石头?!可是,女人是佩戴金香玉的,舅舅,一个粗而臭的男人,佩戴的什么金香玉呢?

这简直是一个遥远神秘的童话!但舅舅绝不是文人,他不会加盐加醋地想象,他告诉我石头是红岩观的老道士送给他的。老道士是和观里唯一的徒弟在深山的一个溶洞里偶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的,他们把石头装在麻袋里背下山,搭乘了当地进山拉木料的拖拉机。行至半路,老道士一阵恶心,就让拖拉机停了,他下去呕吐,呕吐了好长时间还是难受,开拖拉机的人就不耐烦,竟把拖拉机开走了。老道士那时还有些生气,骂了一声,但谁能料到,开走的拖拉机在驶出两千米左右翻跌到了二十米高的崖下,拖拉机上的人无一生还,他的那个徒递连头都被压扁了。老道士捡了一条命,他坚信是这块奇石拯救了他,就将石头拿回观里供奉在案头。这块石头有奇处,观周围的山里人都是知道了的,却谁也说不清这是一块什么石头。两年前州里召开全省的地质会议,老道士带了石头去找科学家鉴定,终于认定了这是金香玉。金香玉的出世当然轰动了地质界,但追问石头是哪儿来的,老道士不说,他明白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我送给你们一份吧”,于是石头一分为二,一半贡献了地质部门,一半带回观里,并在一个大雪天里悄然进山,想用乱石堵了那个溶洞口,奇怪的是洞口竟发生了塌崖,连他也寻不着了洞口的方位。老道士从此再不提这件事,但老道手里还有一半金香玉的事毕竟传播开来,省里州里的有钱人接踵而来,要拿黄金的六倍价来购买,老道士一口咬定全捐献国家了,而私下里将那一半金香玉锯成小薄片,分赠给了曾给观里办过事的人。舅舅是最后一次普查狼时到过那座山上,夜里就住在观里,他诉说着猎人将不能猎狼的恐惧,老道士便送给了他这块金香玉做了护身符。

“老道士还在吗?”我当然不能索要舅舅的护身符,但我太喜欢这样的石头了。

“还活着吧,”舅舅说,“如果咱们真能去为狼拍照,我可以领你去红岩观,能不能送你一块儿,那就看缘分了。”

我相信我有这个缘分。我已经琢磨好了,一旦我能得到一块金香玉,我是不会交给老婆的,要送就送我的女朋友,让她成为我的香妃。但是,舅舅再次去了沙河子,当天并没有返回,甚至三天也没有人影。

乡下人的时间观念差,这是最令我头疼的,可他迟迟不回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州城图书馆借阅关于狼的有关资料,十分遗憾,有关狼的书籍太少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了解一下狼的习性和生存的环境以及发情、交配、生育的企望全然落空,我只是抱回了一堆有着狼的故事的小说。于是,重新读了《聊斋志异》的一些章节,读了鲁迅的《祥林嫂》,读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是坐着读,窝在沙发里读,后来就躺在舅舅的那张床上读。

舅舅的床上是铺着狼皮的,我竟一时忘掉了狼毛会奓起的事,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痒,目光刚一(目左留右)到狼皮上,发现狼毛都竖起来了,一下子吓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火烧似的从舅舅的床上跳坐到我的床上。坐到了我的床上,我一眼一眼盯着狼皮,宾馆里一片寂静,电灯白生生照着房间的四壁,总觉得那狼皮在动,心里告诫自己: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拿过书继续读,企图分散开我的恐惧。可不去看,哪能又不去看?我闭着气站起来,哗啦一声将狼皮揭开,它毕竟是一块狼皮嘛。我说:我怕你什么,难道还附有了灵魂不成?!极快地打开窗子,我原准备把狼皮扔掉了的,但念及这毕竟是舅舅的东西,就将狼皮挂在了窗外,再关了窗扇,继续读我的书。书上写着山村的那个牧羊的孩子在喊:狼来了!狼来了!还没有读到山村里的人拿着刀棍向山上跑去,窗外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叫声,沉沉闷闷,但穿透力极强,像是我在省城听过有人吹起的埙音,接着有了狗咬,三声五声,再是七声八声,越来越杂,狂吠一片。服务员就敲我的门,问:“听见有狼叫吗?”我说:“有狼叫?”服务员说:“我听见有狼叫了,前几日十二个女学生就被狼强暴了,这狼还在城里吗?”我大声地说:“你是胡说,你肯定是狼把学生强暴了的?州城里哪会有狼,谣言惑众你要负责任的!”服务员是一脸的疑惑,后来走掉了。他一走,我却慌了,难道那叫声是我挂出去的狼皮发出来的?赶忙开窗把狼皮取回来,它不就是一张软软的狼皮吗,可窗外的狗群吠声便渐渐歇退了。这一下,我真的害怕了,知道这张狼皮是附着了狼的灵魂的。我老婆就曾经说过,每一只蝴蝶都是死去的美丽女人的亡灵在寻找过去的,那么,狼死了灵魂和皮毛是分离的,今晚上游荡的狼魂是怀念了他的衣服呢还是来拜会一个要去给活着的狼拍照的人?我再也不敢睡去,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狼皮到天亮。狼皮却再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动静。

九点钟,我打问着沙河子的方位,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

南北七里、东西几十里的河川道里,霜冻了的黄沙地,洋芋还没有出芽,踩着软塌塌的。放眼望去,一畦一畦的界埂上长满了菅草,过冬的菅草还是枯黄,但硬根的芨芨草、白蒿,还有野小蒜却绿了一片,于是绿中透黄,黄中泛绿,微风从山根吹过来,黄的枯茎就泠泠地响。每隔三畦四畦堆集着一堆鹅卵石,石头白得发亮,石缝里长着野荆棘,没有叶子,枝丫交错,像铁打的。这原来是死人的坟墓,丘堆被耕作人侵蚀得越来越小,又成了耕地时丢弃石头和杂草的地方。才过了清明,荆棘上依稀挂着白色的幡纸条。我从山根下走过来,一块地上似乎去年秋天种植了南瓜或西瓜,那些未拔去的藤蔓腐烂着却未失形,用手去提,提不起来,成了纵横交错地印在地上的线条。一个时辰后,风开始有劲,地面上的虚土吹成如海上的一层水雾,直撞向山根的崖石上,崖石又顶碰了,一个旋风就在那里腾起,能看见草窝里的野兔电一样迅疾而逃,又埋没在荒草中不见了。三十个穿着猎装的人牵着三十条细狗,分开了相隔七里地的距离而站着。我看不清东头那十五个人与狗的模样。西边的十五人中,舅舅是站在最中间的,富贵就夹在他的双腿下。舅舅眯着眼睛朝我看,满脸的得意之色。另外的十四人都穿着军用的绿色胶鞋,头发蓬乱如草,一件兽皮的马甲没有扣子,拿极粗糙的帆布制成的腰带勒在身上,他们的腿上没有扎裹腿子,只是用绳子扎着裤管,风吹得鼓鼓的。所有的细狗都剪去了尾巴,形象黑丑,但比不得富贵的腰细腿长,这些走物比人还激动,几乎迫不及待,若不是主人用手按着它们的脖颈上的红绳圈儿,早已箭一般射出。被用老式的圈椅抬来的那位汉子,就是舅舅的队友,患上了严重的软骨症的猎手,他是负责开锣的。我开始以为他们这是要赛狗的,待到当的一声锣响,十五只狗唰地蹿了出去,他们的主人就紧紧在后边跟跑,各人口里叼着一个哨子,发出长短高低急缓的哨音,细狗们就直跑,斜跑,迂回跑,交叉跑,阵式变幻无穷。与此同时,远远的七里外的河川道那头,十五个人与狗也向这边扑来,立时尘土飞起像两排浪潮向中间涌去。尘雾之中,我看见有了野兔在逃奔,而每一只野兔逃奔后边又紧追不舍着两条三条细狗,他们在河川道上兜圈子、弯花子,忽聚忽散、时隐时现。穷追不舍的人夹杂其中,他们已难以识别自己的走物,但各自的哨音足以使自己的走狗听得明白,他们的速度不亚于细狗,当细狗时不时腾空而起,你无法分清人是了狗,狗是了人。

“赛狗比赛马还好看哩!”

“这不是赛狗,是狗撵兔。”

圈椅上的软骨人纠正着我的错误,他的身边是无数看热闹的人,一齐敲锣打鼓,鸣放着鞭炮,甚至点燃了火铳,齐声吆喝。我在州城里仍然是个足球迷,我敢说这里的场面绝不亚于球场上来得疯狂,我分明瞧见了一个人脖子上架着他的孩子,孩子一边叫喊一边双手拍打着父亲的头,那头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自己仍不理会。一个妇女不停地蹦跳着叫喊,两个大奶就上下咕涌,有男人就说:“兔子,兔子,兔子钻到怀里了!”众人哄然大笑,而一伙妇女就围了过去一阵捶打,将其赶进了撵兔的风尘中。我终于在混乱中瞧见舅舅了,他和富贵一直在追赶着一只灰毛兔子,人和狗离兔子就只差那么两米左右,每次富贵一下子扑了上去,几乎就扑住兔子后腿了,兔子突然一闪,竟能立即停住,待富贵以惯性扑到前面去了,它却忽地掉头向反方向跑。急得舅舅脱下一只鞋就掷去,鞋是砸在了兔子的身上,兔子跳起来,重重地落下,又爬起来往西跑。而西边撵兔的狗又撵了来,兔子就斜着向我们这边跑来,两条细狗又是只差那么两米了,可还是撵不上。我们直喊加油加油,舅舅距我们这边近,硬是撵不上兔子,似乎有些恼了,他坐了下来,他的脚上已没有了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那么一甩,兔子应声翻了个身,四蹄在空中乱舞,翻起来又跑,但跑了两步不动了,两条细狗同时扑过去。围观的人群天摇地动地欢呼了,欢呼地还为两条细狗一个咬着兔子的后腿一个咬着兔子的前腿互不松口,最后将兔子撕扯成了两截,噔噔噔地叼着过来让软骨人收取了。我蹲下身抚摸细狗,细狗皮毛光滑得如黑绸缎,我说:“都有功,都有功!”它们仅有的那一寸长的尾骨在动着,汪汪地叫。

狗撵兔足足持续了六个小时,待七里方圆的荒草乱石中再也没有野兔,尘埃落定,人和狗安歇了。围猎一共收获了五只野兔,五只野兔交给了舅舅的那位软骨症队友,他抄起刀每个兔子剁三下,剁了三截儿,分别扔给细狗们吃了,然后一声呼啸众人胜利回村。

我跟着舅舅,舅舅像个土人似的,满头满脸的汗水道,鞋是无法捡回的,就赤着脚。他说怎么样,过瘾不?我说:就这样回去呀,这就完了吗?舅舅说:可不就完了。你如果愿意,咱们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场地来一场。我当然不同意,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撵兔的场面壮观是壮观,可如小儿游戏吗,难道大人们出那么大的力气,流那么多汗水,就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吗?

“真是猎人!”村人还在赞叹着舅舅,向他竖大拇指。

真是猎人?!我看着在赞叹中舅舅得意的神情,还有被人抬着,仍在圈椅中谈笑风生的软骨人,我蓦然理解了舅舅为什么来这里参与狗撵兔了:猎人没有了狼,那只有以兔为猎了,或许他们无任何利益目标,只纯粹为着要发狂一次。发狂就是他们的真正意义。

在软骨人的家里,我又见到了穆雷,我是早晨来到村口打问情况时碰见他的。他说:“你这不是把羊给狼送哩吗!”他径直领着我就到了软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台阶上扎他的裹缠。舅舅对我的到来当然吃惊,穆雷就大声叫嚷:“你不要我们了,原来跟文人上了?!”凭他这说话劲,我就喜欢上了这位小个子,但舅舅却叫他为“烂头”,而且叫他快给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烟敬给我他就把口袋的烟掏出来,殷勤得很,却小声对我说:“我这是在你面前维护他的尊严哩!是你把他叫舅舅吗,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舅舅还是听见了,说:“烂头,把你的嘴烂了就好了!”我问穆雷:“你不是说你叫穆雷吗?怎么叫烂头?”他说:“我害头痛。”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舅舅的另一个队友。

撵兔的时候,烂头没有在现场,现在他却坐在软骨人的院子里让老婆捏脑袋,他的头痛病真的又犯了。他的老婆是个大块头女人,捏得满头热汗,末了就用拳头使劲在他的脑门上砸。舅舅问:“痛得厉害吗?”烂头说:“还受得住。”舅舅说:“你能受住就不要吃芬必得,是药三分毒,我看见你一日几次吃芬必得我都害怕了。”烂头勉强地笑了笑,却说:“队长,我这媳妇是狼哩!”我们一时没听懂,他说:“前半生是我打狼哩,后半生狼打我哩!”舅舅脸上暗淡下来,他走过去为他的队友砸头,喃喃地说:“不要老待在家里,没病也沤出病了,你们这儿兔子多,围围猎慢慢将息就会好的。”烂头说:“用劲,对,对!”“我倒担心兔子越来越少了呢。”舅舅说:“撵上兔子不要给细狗吃,放了再撵嘛。”大块头女人已坐到灶火口烧水做饭,对舅舅说:“你要常来哩,你瞧你来了他们哥儿们精神也好多了,要不,你把他领了走,顺便出去干个什么事儿,免得在家头痛起来就疯了似的害扰我!”舅舅说:“我不是听他说去过南方打工吗?”女人说:“甭提他出去打工,提起来我一肚子气!”烂头忙在院子吓唬:“就你话多!”女人说:“我就要说哩!”就说烂头在家闷得慌,嚷嚷着也去南方打工呀,挣钱呀,可去了一个月,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习惯不了城里的环境又跑回来。他是挣了四百元的,怕钱被人打劫,藏在鞋垫底下,坐着火车却脱了鞋在坐椅上睡着了,下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鞋,问周围人,人家说:鞋扔了,那一双破鞋能臭死人,提起来从车窗扔出去了!他吵不过人家,也打不过人家,心痛着鞋,更心痛鞋垫子底下的四百元钱,骂一句“好过了拾我鞋的龟儿子了!”赤脚下了车,在城里一家饭馆寻着了本村的一个打工的,借了钱回来的。烂头在院子里说:“你听她胡扯,我要混到那一步,我拔根x毛吊死了!”女人说:“好,好,算我给你编谎哩。”于是,低了头又去烧火,火塌下去,净是冒烟,我看见她噘了嘴去吹时,两道眼泪亮在了脸颊上。

饭桌上,他们嚷着要喝酒,酒是自家酿做的盛在大瓮里的苞谷酒,软骨人的老婆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们轮番敬我这个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着。后来他们就唱酒歌划拳,我从来没见过唱酒歌是那么复杂,随口唱出的歌词里又清醒地出拳报数,谁一输对方便唱:一杯水酒你来喝!大家全都喝得面红耳赤,丢剥了上衣,我以为舅舅的身上有伤疤,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疤,伤疤在酒后发亮发红。我抚着烂头的伤疤:“这些都是狼抓的?”烂头说:“凡是抓过我的狼,它没有不死的!”软骨人说:“烂头,左胳膊那个疤也是把狼杀了?”烂头说:“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他妈的,昨儿夜里我还梦到那只狼哩,他说刀在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醒来我还给你弟妹说,是不是狼给我托梦哩?队长,你能再到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吗,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儿没在?”舅舅哼了一声没有言语。烂头就告诉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里拉屎,拉屎要蹲在顺风处的,刚转个方向,觉得不对,还未回头,一只狼从树后扑了过来,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没有了。枪是放在一边的,来不及去拿了,就从裹腿里拔出刀来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里,谁知捅得深,一时拔不出来,狼带着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说,“他妈的。”自己便笑了。于是,他们开始讲过去的猎事,几个人几乎指着身上的伤疤把一个个与狼搏斗的故事讲得没完没了。老太太们凑在一起,说不完的是儿子和孙子;同学聚会嚷道不清的是幼时的光景。他们几个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边讲边对我说:“有意思不?”我当然听得一惊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说:“把嘴角的白沫擦擦。”烂头就不好意思再讲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伤疤,像摸着了铁门板上的灯泡,希望舅舅也能讲一讲,但舅舅只是笑着喝酒,说:“我记不得什么了。”软骨人将两条失去了知觉的腿从椅沿上提上来,像提了两吊肉,塞进了椅面,自己却有些伤感了,说:“你现在还是猎人,你当然记不起来的,可我们一坐下来,全凭着回忆过日子哩。人常说会水的最后死在水里,登山的最后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辈子狼,没死在狼身上却要瘫死在炕上……”舅舅站起来,对女主人说:“不说了,不说了,削面吃吧!”

面是早揉好了,面团醒在那里的,胖女人扑扑嗒嗒拉动着风箱烧火,舅舅就抱了面团嚷道着他来削,将一块湿布顶在光头上,放上了面团,然后双手挥了柳叶长刀在面团上削去,一时刀挥如飞,面片落叶一般飘进锅中滚水。众人全都住口,目注着他,却没有为他的精湛技艺喝彩,而是严肃得连出气声儿都没有了。舅舅的双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着要将他的头颅也这么一刀一刀削去,直到削得面团只剩下薄薄一层,双手一扬,两只利刀唰地飞向屋中的北墙上。北墙挂着一张狼皮,刀扎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异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削面端上了桌,都只是呼呼噜噜地扒饭。我真担心这些猎人借着酒劲还要弄出些事情来,又不愿饭桌上的气氛冷淡,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声说:他们哥儿们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几天喝到八成,一个要拿刀劈自己的头,一个拿拐杖磕打那双软软的腿,后来就哭,大男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给咱把握点。我回到桌上,故意寻着轻松的话题,问咸肉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他们当然告诉我说,杀了猪,肉切了块,放上盐和调和面揉搓过了,在瓮中捂那么三天,然后就吊在屋梁上用柏朵子火熏,或者干脆吊在灶头上让一日三餐的烟火去熏烤。我说,噢,原来这样,那挂在屋梁下的那串咸肉上怎么有一个大薄石板?他们说那是防止老鼠顺着绳下来吃咸肉呀,再精的老鼠总不能从石板上翻下倒身再从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说老鼠会不会从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说你真聪明,老鼠是会这么干的,但你没见那石板是斜着挂的吗,它跳下来就会从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来,一只老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说话间,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胡须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没有理会。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发现他们全都是大胡子,虽然剃了脸,脸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几乎没有长胡子,就开始戏谑我,说我是太监,是二一子,烂头还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践说光腻得像婴儿的屁股。对于他们的无理,我自然没有上怪,因为他们的直爽并没有任何恶意,何况我的老婆并不弹嫌我没胡子,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人。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而感到了羞耻。

当天晚上,我们返回了州城,我打电话通告专员我们翌日就出发为十五只狼去拍照了。专员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宾馆,他甚至设了简单的饯行仪式。“老傅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说,“过去捕杀狼那是对的,因为狼威胁了我们的生存,捕狼队和你这个队长是有功的。现在狼却要灭绝了,我们保护狼,你也是有功的,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谢你,也祝你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舅舅当然很激动,他不仅仰脖喝下了专员敬的酒,而且还要感谢专员,说他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专员忙劝他,要和他分开碰杯喝,他说:“专员,我有话要对你说哩!”他说的是以国家的法律规定民间是不能拥有枪支的,而原捕狼队的猎枪也都上交了,剩下他是唯一的持枪人,但普查完狼后,到这一日也该是他上交枪支的时间了,他请求在为十五只狼拍照的过程中能允许他继续保留枪支:“枪是半个猎人,猎人没枪狗?都不是!”舅舅的请求我没有想到,专员也为难了,沉吟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舅舅竟一下子握住专员的手,几乎要跪下了。“是这样吧,我来通知你们县公安局吧,”专员扶住了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拍照过程中需要枪,拍照完了也还可以保留嘛,你傅山同志应该持有枪,你还是猎人嘛,以后还可以打山鸡嘛!”猎人的称号和猎枪对于舅舅是多么需要,专员的特别关照使我也为舅舅高兴!但是,舅舅在吃完饭与专员告别后,他却对我说:“猎人就是打山鸡吗,只猎山鸡也算是猎人?!”

舅舅毕竟最后是很高兴地同我上路了,我们上路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人,还有另一个,那就是烂头。烂头在州城外的十字路口上等着我们的,他靠坐在柳树下,面前是一个铺盖卷儿,一个酒壶,肩头上立着一只猫,猫认真地把他的头发向后梳理。我以为这是一种古风,像《水浒》中常常描写的那样,是来为舅舅和我敬酒相送的,他却是坚决地要求跟我们一块儿走。

“队长,你得让我跟了你,我好赖也曾是猎人!”他说,猫还立在肩头上,前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们在沙河子的时候,他毫无要跟随我们的迹象,舅舅说,“你说诓话,你害头痛那么厉害,你跟我们去?!”

“我要是再在家待着,我这头就炸成八瓣啦!”烂头说,“我要死,死在猎中……”

“这哪儿是去打猎,去为十五只狼拍照呀!”

“可总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过了,狼是铁头麻秆腿豆腐腰,我这头痛起来得用拳头砸,活该也是个铁头,或许和狼在一起,头痛病也就会好的。再说,我有猫,猫给我搔头全当是老婆为我按摩哩,还有芬必得嘛,我给你们鞍前马后做个苦力还不行吗?”

舅舅痴在那里,末了看我,我说:“也好。”

“这可是你说的!”舅舅说,“那他也就是个猎人了。”

“费用我会让行署报销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眨眨眼说,“但让专员为他批一杆枪,我可是办不到的。”就这样,烂头以编外人员参加了我们的行动,烂头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猪八戒和沙和尚,更使我想到了《鲁滨逊漂流记》里的礼拜五,于是我曾叫过他一回“礼拜五”,他抬起头说:今日是礼拜四呀!我就赶紧不敢再说什么。烂头却很兴奋,一定要为我们这个小组每人命名,他照例称舅舅是队长,称我却是书记,因为三人中我是唯一的党员,他自封了秘书,“有外人时就叫我秘书,没人了就喊我烂头”。舅舅的细狗名叫富贵,他为了猫名费了神,猫是女猫,最后叫了翠花。富贵和翠花是厮配的,虽然没有生猛的气象,但民间俗味很浓,凭这一点,我越发喜欢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猫叫翠花?”烂头悄声说。

“叫着顺口。”

“我初恋的女人就叫翠花,昨天晚上还梦着她了!”

“这么爱的,那怎么没娶了她?”

“人家看不上咱的人嘛。”他做出一个怪相来,下巴突出,嘴唇回窝,一对眼睛向上翻着白,脸一下子拉扯得很长,腮帮又下陷成坑,活生生一个狼样。在以后的日子里,烂头是喜欢给我讲他的艳史的,他夸耀着他长得丑是丑,但却有桃花运的,他和他们村十几个女人都有一腿的,巷中姓秦的娶媳妇,他在头一天和人打赌,要在那女子来拜堂前他可以做成那事的,别人不信,他果然就得手了,还拿回来了那女子的一条花裤头。“你要硬下手,女人经不起硬下手,可你还得有真本事,她一舒服,她不恨你倒会谢你。”他说打零食是身子的需要,若真要来点感情,那就得找相好的,他除了胖老婆外,也还有两个相好,以前打猎,常将锦鸡肉、黄羊肉给她们送,为此队长数次生气要开除了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和舅舅这么长日子,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舅舅说过他的家。

“他没有家。”烂头说。

“你狡兔三窟的,他没有家?”

“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见过老虎有家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这么说,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儿有,他是大熊猫哩。”

“啊?!”

烂头低声说:“这你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说,你舅舅他那家具不行,先前找过一个,就是不中用,自己从此便怯了,老是怨悔曾经手淫过度……”

我蓦地想起舅舅小便时遮遮掩掩的事,可怜起他了。

“这我不信,没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没了志气的,可舅舅那样子,谁不说他英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个猎人嘛!”

我们在这边低声说话,舅舅就侧身躺在远处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干的菅草,枝茎稀落,絮缣飞白,躺着像一块卧石,而慵懒的样子,真又像一只虎。他半睁了眼睛看旁边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他忽地将一枚石子儿从手中弹上去,动作迅而捷,又平静地躺卧在那里,麻雀却掉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脑袋碎了。烂头快活地唤我捡柴烧火,自个儿用一根树棍儿塞进了雀的屁股里,在火上来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这要干什么,燎烤得半生不熟了,说:“你吃不?”我说:“这也能吃?”他说“好吃”,咬一口,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队长哩,举着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说:“瞧你那吃相!”烂头的吃相难看,发出响声,但他真会吃,一只麻雀很快吃得仅剩下了一疙瘩内脏。

烂头是一个爱戏谑的人,除了犯头痛外,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着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虽然舅舅只比他大五岁,他又比我大五岁。一路上,我们没有请什么民工,我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相机架、胶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几乎都是他驮背的。有一次将照相机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我大声训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却偏将翠花系一条长绳拴在富贵的脖子上。翠花走着走着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贵的背上坐着,我笑了说:“咱活得倒不如一只猫哩。”烂头却说:“活得不如富贵,咱们都是男的,富贵倒还有翠花这个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说:“烂头,这回是有书记在哩,你别犯你的贱毛病啊!”烂头说:“我有病的,哪儿还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应生活杂事都是烂头的事。他为我们铺好床,舅舅的床上当然铺了那张狼皮,我是单独的床,要挑最干净的被褥,再铺一个地铺是给他的。富贵和翠花却早早就卧在上边,他就大声地骂富贵,说白天你们在一块儿,晚上还要在一处,你真的要发生作风问题呀?!就抱了猫睡下。富贵气得骂一声: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脚下卧着睡了。烂头的缺点是夜里咬牙子,是万般仇恨地那么咬,而白天爱放屁,不顾场合地放,还半抬了屁股努出声响。

“舅舅,”我说,“应该叫你队长了,你注意到没有,烂头好像没有叫喊他的头痛。”

“看样子出来走走还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说,“不要说破,一说破他就又想着要头疼了。”

依照规划,头一天我们从州城搭乘公共汽车到了丹凤县,在离县城十里地的一个小站下车,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赵峪,又到黑风崖。但是第一天没有见到狼。第二天钻一条叫荆子的沟,踏着哗哗的溪水逆行了五十里地,仍是没有见到狼,连狼的一绺毛一疙瘩干屎也没见着。倒是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寨里,有人正在办丧事,一间残缺不齐院墙的院里,草席搭了棚,白纱黑布挽了花团挂在棚的四角,死者是停放在席棚里,身上盖着草纸,前面的桌上摆满了猪头羊头和香火。披麻戴孝的孝子们见我们路过,忙近来趴在地上磕头,我奇怪孝子们怎么给我们磕头,烂头说:这是规矩,这家一定是死了老人,做孝子的就见谁都低了三分。舅舅就走近席棚,在桌案上燃着了一炷香插上,代表着我们向死去的老人致哀。而席棚外的一堆人却一直坐在那里敲打着响器唱歌,他们以歌而哭,唱的是孝歌。那孝歌唱得十分凄凉,我竟听着听着心魄摇撼,泪水也潸然而下了。我是粗略能记谱的,从那以后这曲这词就印在心里,在回西京后的一次单位同志们聚会,我是复唱了这孝歌的,也同样使同志们听得长吁短叹。这孝歌是这样的:

当时我听着孝歌满脸是泪,烂头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你哭的什么,咱又不是孝子,让亡魂附上了咱,寻着以后晦气吗?”我就不敢哭了,他还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说是可以避鬼镇邪的,我学着他的样儿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说话。

“老人多大年纪了?”

“八十四了。”

“那也是高寿。”

“是高寿,白事也算是红事。”

“几时下葬呀?”

“等老八儿子哩。”

“这么多儿子?”

“你是过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没自己生育过,可她收养了十个儿子,原本今日该下葬的,入土为安嘛,老八儿子却在外地打工,电报让人发去了,说不一定明日就回来哩。别人不回来送终,老八他得回来,他娘从狼窝里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一岁……”

“老人是汪老太太?!”

“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没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将酒壶提了,在那堆纸灰上奠酒,然后铁青了脸招呼我和烂头就走。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村寨,拐进了另一条沟,这条沟里有一条河,路就随河道弯弯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脑子里仍记着那孝歌,顺口轻轻哼着,却不明白舅舅为什么插过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们上路?烂头不让我唱,说咱们上路要办大事呀,唱什么孝歌,我也不好顶碰,住了口拿相机拍河面上的风景。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

“喂——!”

烂头大声地吆喝着,希望苇蒲里有人应声,会跳上船划了过来。他说那船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撑了过去。吆喝声传到了对岸山岭上又返传回来,船依然横着,纹丝不动。

“烂头,那一回来这儿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说。

“没有。”烂头说。

舅舅却不再说了。

“舅舅要说什么事吗?”我问了一句,舅舅却指着岭头上的一棵树,独独的一棵树,说那里曾是一个狼窝,住着一窝三只狼,都是母狼。狼并不是都长得凶恶的模样,这三只狼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边有细细的一圈黑,算作是眼线吧,均匀细致得比州城的姑娘们画得还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从哪儿就涌集来几十只狼,就像是朝拜或开会似的,这些狼全要带着礼物,不是猪羊就是鸡,害骚得方圆沟岔里的人家十户走了八户。捕狼队进行过一次围剿,打死了那三只母狼,在摧毁树下的狼窟时,窟里尽是猪骨、羊骨和人的发毛衣服,奇怪的是还有一头活猪和一个婴儿。

“婴儿?”舅舅的话有些天方夜谭,我没有觉得恐惧,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的脸是严肃的。

“是这样的。”舅舅说,“我让成义把婴儿抱下山让人收养了,成义向收养人要了二百元钱,我骂了他一顿,把钱又退了。”

“这是真的?!”我尖叫起来,“狼是把婴儿和她的母亲一块叼进窟去的吗,它们怎么没吃掉婴儿?”

“这谁知道!婴儿肯定是狼用自己的奶水喂着的,那婴儿一丝不挂,身上也长了毛了。”

“婴儿现在呢?”

“他就是村寨里死去的老太太的八儿子嘛。”

我跳起来了,怨怪舅舅怎么刚才不说?!狼奶喂过的孩子,到底长得像人呢还是像狼,这是多大的奇闻逸事,若能为这孩子拍摄一张照片那又多有意义!我立即要求再返回去,但舅舅并不以为然,倒后悔他多嘴提起了往事,“老八人不在的,出外打工了,鬼知道几时能回来!”我让烂头帮我说情,即便照不上老八儿子,也可以为汪老太太留一张照片吧。烂头却尖叫道:“人死了你还照,你让孝子们揍咱们呀?”一捂肚子,叫嚷他要屙屎呀,提着裤子去了崖背后。我只好打消了返回村寨的念头,跟着舅舅走。又走了七八里吧,抬头还是可以看见山梁上的那棵树,再见河这边的沟沟岔岔,一些荒废了的房屋全都塌了顶,三堵墙四堵墙地竖在那里,还有着磨盘碾盘。这是不是当年逃走了的人家呢?一群乌鸦就在空中盘旋成圆圈,领头的又从圆圈中飞出,像演练着太极图。舅舅叮咛:把干粮护好!烂头将装有馒头的布袋抱在怀里,以防被乌鸦叼去。乌鸦却并没有朝我们飞来,抽风似的骤然栖落在石磙子碾盘上,呱呱地叫,天渐渐黄昏了。

在山沟里行走是艰辛的,尤其对于我,都市中的马路走惯了脚步抬得低,但现在却因抬脚太低常常脚指头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头,先是把左脚的大拇指甲踢裂了,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烂敷上包好,接着伤口处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脚单腿蹦跶,哭不得也笑不得,咝咝紧吸冷气。烂头却是笑,还问:“吃什么了,吃什么好东西?”舅舅骂他一句,他弯下腰帮我揉脚,说:“城里人娇气,脚离心远着哩,死不了的!”疼是疼过去了,我浑身冒了一身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舅舅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来歇息。

烂头牵了富贵到沟岔的小溪边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贵洗成个白富贵的,把富贵刚刚按倒在溪边的石头上了,向我提个问题:两个乌龟在溪边做爱哩,做爱完了,公乌龟爬起来走了,母乌龟还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你说母乌龟为什么还不起来?我说母乌龟在回味吧,他说不对;我说是不是还想来一次,他摇了摇头。没想这一摇头,他的头痛病犯了,双手一抱头,翠花就发现了,箭一般跑过去,用双爪为他梳头,疼痛显然是没有止住,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的血管蚯蚓一样暴起来,叫道:“队长队长,你来给我砸砸!”

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芬必得药片,烂头吞下了两片,趴在溪边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丝一样嘣嘣嘣地来回敲打。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觉到敲打在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敲着敲着那脑壳就敲裂了,可怜的烂头却还在催督:“再重一点,再重一点,就这样,就这样!”直到最后缓解了,脸色渐渐显出红来,烂头便向我挤挤眼,说:“你真笨,母乌龟不起来是没人给它翻背嘛!”舅舅一把将他推倒了。

看样子,今天是很难翻过前边的黄花峁了,可翻不了黄花峁,夜里得睡在树林子用绳缚成的吊床上吗,馒头就三个,且刚才吃过了,饿着肚子只有待明日什么时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没有想到为十五只狼拍照的工作是这么艰苦,但我不能有一丝埋怨和懈怠,因为舅舅和烂头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条细绳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从半坡凹处垂到了沟底,我想这细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如果绳子的一半缚住我们,那么一甩,就把我们甩过黄花峁那边去了,或许,绳子能吊下来一只烧鸡,一筐馒头。果然,绳子上就有了烧鸡,我哦的一声锐叫起来,再看时,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罗圈,一摇一晃地,随时会骨骨碌碌地滚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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