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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 章|破纵局武王伐韩 为故人秋果殉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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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荡是在惠王驾崩的当日坐上龙位的。

嬴荡是惠王多年前诏告天下的合法储君,加上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等一帮老臣拥戴,整个登基过程没有任何波折。

举国大丧七日,之后是七七孝期,嬴荡除去重新任命一应朝臣之外,什么也没做,只在惠王灵前守孝。

张仪是在惠王大丧的第七日赶回咸阳的,伏在灵柩上,哭得那叫个痛心。

三七之日,前来为秦惠王吊唁的赵使陈轸到了,带着赵王的厚礼。天下诸王中,嬴荡独服赵武灵王,尤其是赵国大行胡服骑射,武服林胡、楼烦二国,这又兵指中山,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嬴荡陪伴陈轸来到惠王灵柩前面,陈轸叩拜于地,捶地痛哭,边哭边吟他一路想好的悼辞:“惠哉我王,恩义浩茫;闻王仙去,臣轸哀伤。回忆当年,落荒于魏,无处可投,西蹿狼狈。前来投王,王不嫌弃;知轸信轸,同情结义;扶轸于潦倒,赐轸以美姬;使轸于楚郢,待轸以真意……惠哉我王,何走匆忙;呜呼哀哉,臣轸悲怆……呜呼哀哉,臣轸悲怆……”

陈轸哭过一阵,再次行过大礼,闭目良久,两手伏在柩上,额头碰着灵柩,扼要倾诉了这些年来他在楚地是如何走过来的,末了放声再吟:“臣有几桩好事,一并奏禀我王。昔年我王赐臣的美姬,名唤伊娜。为不负我王使命,臣将伊娜送给先楚王,以结其心。之后楚王崩,臣闻伊娜悲苦,以重金将其赎回,娶其为妻,以追念王恩。伊娜亦不负我王恩义,为臣生下一女,名唤合玉,今已长发及肩,亭亭玉立,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今又为臣诞下一子,名唤康衢,眉端目正,唇红齿白,眼神炯炯,笑脸常开。早晚看到伊娜,臣轸就会想到我王,因为伊娜是我王所赐;早晚看到一双儿女,臣轸也会想到我王,因为他们也是拜我王所赐。我王之恩,臣轸……臣轸何以为报……何以为报……何以为报……我的王啊……”

陈轸吟至伤心处,大放悲声。

陈轸情真意切,武王听得伤感,不由得也念起惠王对他的种种好来,悲从中来,张开大口,呜呜咽咽地伏柩号哭。在场臣仆,无不受到感染,哭声响彻灵堂。

吊唁礼毕,武王盛情款待陈轸,邀他回秦,为秦做事,甚至有意举国以托,拜他相位,由他接替张仪。陈轸谢过,回禀说,待他向赵王复完使命,再考虑来秦效力。武王是个爽快人,当即赐他金玉若干,美姬两名。

陈轸谢过恩,辞别出宫。

列国馆驿离相国府不远,走路也就两刻钟。

这日傍黑,陈轸用过晚膳,优哉游哉地信步走到府门,报过门户,递上名帖。

见是赵国使臣,门卫不敢怠慢,急禀张仪。

约过半个时辰,天色完全黑定,才有人迎出来。

是相府的家宰小顺儿。

小顺儿引领陈轸在府里连拐几道弯,走进一个小院落,礼让一下,转身走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在主房的堂间亮着一盏灯。

陈轸走进去,不见一人,只在厅中摆着两个席位,一主一客。

陈轸重重咳嗽一声,不见应和。

陈轸略略一想,于客席正襟坐下,闭目,静定。

陈轸坐呀,坐呀,一直坐到夜半,坐到灯油耗尽,仍旧不见一人。

雄鸡啼晓,灯早熄了,可陈轸仍旧坐着。

又过一个时辰,晨阳爬至一竿子高,不远处传来仆从呼叫用膳的声音,但不是叫他。

又过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响过来,一人快步入院。

那人在堂中住步,站有一刻,绕他连转三圈,不无夸张地在主位坐定。

“啧啧啧!”对方的嘴巴里吧咂出三声。

陈轸睁眼,拱手:“赵使陈轸拜见相国大人!”

“呵呵呵呵,”张仪没有回礼,给出几声轻笑,“昨晚闻报,说是赵使到访,又说是陈轸大人,在下懵了。在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现在,仍旧没想明白,大楚国的陈上卿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赵使呢?”

“在下惭愧,让相国大人费心了!”陈轸又是一拱手,“在下携妻拖女入赵,得闻先王崩天噩耗,遂受赵王之托,赶赴咸阳凭吊先王。”

“赵使既为凭吊先王而来,缘何不到宫中凭吊?”

“已经凭吊过了!”

“哦,”张仪夸张地吸一口气,“抱歉,抱歉,是在下无知了!敢问赵使,此来敝府,竟还蹲守一宿,可有妙辞以教在下?”

“非蹲守,坐守而已。”

“呵呵呵,是在下用词不当,抱歉了。”张仪抱下拳,“能坐一宿,亦见功夫,在下示敬!”再次拱手,倾身,“赵使为百忙之人,此来是为凭吊先王,既已完成使命,赵使理当回驰邯郸,向赵王复命,这却蹲,哦,对了,是坐,这却坐守于敝府整整一宿,必是有个因由吧!”

“是有一个。”

“是为赵王呢,还是为先王呢,抑或是为楚王呢?”

“都不是。”

“哦,在下明白了,是为昭阳!”张仪语气笃定。

“也不是。”

“这么说来,”张仪身子朝后一仰,“别不是为赵使自己喽?”

“不是。”

“咦?”张仪坐直身子,盯住他,来劲了,“说说,是为何人?”

“一个相国大人熟悉的人,”陈轸朝空中拱个手,方才给出答案,“在下恭候大人整整一宿,是应六国共相苏秦之托!”

张仪震动了,深吸一口气,憋在肚里。

“不瞒张大人,”陈轸拱手,“在下此来使秦,是苏秦向赵王举荐的。苏秦举荐在下,一为凭吊先王,二为拜谒张大人。”

张仪缓缓呼出所憋的气,语气不再戏谑,抱拳:“苏兄他……可有说辞?”

“你的苏兄说,”陈轸微微闭目,似是在回想苏秦的说辞,“先秦王不在了,张兄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你代我去望望他。如果张兄开心,一切皆好。如果张兄不开心……”瞥一眼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候等良久,终归急了:“他怎么说?”

“就过山东来,在下在函谷关外恭候!”

张仪闭目。

光影渐移,空气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未出一声。

“张子,”陈轸出声,改过称呼,“数十年风风雨雨,在下总算是活明白一个理儿。”

“什么理?”张仪出声了。

“有一个人至死也未能明白的理。”

“何人?”张仪盯住他。

“今朝晴好,若是张子得闲,可随在下前去望望他!”

张仪的好奇心被勾起,忽地起身:“走!”

陈轸摸膜肚皮,做个鬼脸:“张子吃饱了,在下这儿还在咕咕叫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完全放松下来,一把扯他赶往膳房,看着他饱餐一顿,才使小顺儿驾车,在陈轸指引下赶往终南山脚。

路越走越窄,终至于没有了。

车马停下,陈轸、张仪沿一条溪水溯上,走有百余步,来到一处坟堆边。

这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坟堆,上面长满荆棘,没有碑文,没有香火,也没有脚印。

陈轸静静地站在土堆边,良久,未出一语。

“谁?”张仪看向坟堆。

“商君。”陈轸应道。

“啊?”张仪盯住坟堆,又看向陈轸,“你……你怎么知晓是他葬在这儿?”

“他没有葬在这儿。分尸之后,他的四肢、头颅与躯体,全让他的仇家剁碎分走了,是炒吃还是做成肉酱,在下一无所知。此地所葬的,是他的囚衣与几缕头发,还有几小块没被拣走的碎骨头。”

“你怎么晓得?”张仪不可置信。

“是在下收捡的。他的囚衣被扯成碎块了,在下看得难受,就到狱中,将他曾经穿过的旧衣全部收齐。在下仍觉不够,恳求嬴虔,将他曾经穿过的大良造袍冕请到一套,一并葬下。”

张仪深吸一口长气。

“张子可想知晓商君是怎么死的?”

张仪看过来。

“是在下害死的!”

张仪刚刚缓过长气,这又再吸一口。

陈轸缓缓蹲下,面对那个土堆,将他与商君之间的恩恩怨怨,包括商君如何奉秦公之命使魏,如何欺魏,如何偷袭河西,他又如何奉魏王之命使秦,如何陷害商君,如何逼他反叛,如何将他活擒,商君如何下狱,惠王又如何将他押到渭水滩上五马分尸,等等一应旧事,如数家珍一般缓缓讲出,听得张仪如闻上古传奇,大呼过瘾。

“张子可想听听商君临终之际与在下的一场赌注么?”陈轸看向张仪。

“张仪愿闻!”张仪拱手。

此时此刻,张仪对眼前的陈轸非但刮目相看,简直是要顶礼膜拜了。自出娘胎以来,他张仪也曾与人斗过不知多少回合,但从未用过这般缜密的心思,也从未历过这般惊心动魄。

“那辰光,”陈轸缓缓说道,“商君四肢并头颅被分缚在五辆战车上,在下请求王命,为他饯行。在下喂他喝酒,将满满的一壶全让他喝了,一口接一口。洒下的,在下用来为他洗脸,好让他走得体面些。在这辰光,在下顺便将如何害他的事讲给他了。在下说,‘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君怎么说?”张仪急问。

“商君笑了。商君说,‘陈兄想得太多了’。”

“陈兄怎么应他?”张仪这也顺势将称呼改作陈兄。

“在下所应是,‘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以这种方式身死名灭么?’”

“他怎么应?”张仪急不可待了。

“商君说,‘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会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嗯,是条汉子。”张仪赞一句,看向陈轸。

“听完这话,”陈轸接道,“在下不服呀,就与他打赌,赌约是三十年。光阴荏苒,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三十年这竟到了。”

“陈兄觉得自己赢了吗?”张仪盯住他。

陈轸两手一摊,给他一个苦笑。

“这么说,陈兄是承认商君赢了?”

“在下怎么能承认是他赢呢?”陈轸看向远方,若有所失,“不过,自从先秦王嬴驷继续奉行秦法、处死老甘龙等人,在下就晓得,是商君赢了,至少说,迄止目前,是他赢了。至于未来,他还能赢多久,在下委实不知。唉,”长叹一声,“在下,还有张子的那个苏兄,是真心不希望他能一直赢啊!”

“所以,苏兄才让你来,你才又引在下赶到此地,是不?”张仪盯住他。

“就算是吧。”陈轸收回目光,凝视张仪,“难道张兄真心希望天下全都成为商君之法下的一统之域吗?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治强民,耕只为战,战只为耕,天下之人皆着一色,皆听一律,皆尊一人,皆唱一曲,这样的天下,张兄呀,你真心情愿活在其中吗?”

张仪摇头。

“既不情愿,又为何不舍弃呢?”

张仪移过目光,看向面前的土堆,良久,没有转头,声音却说给陈轸:“对了,方才陈兄说是悟出一个土堆里那人至死也未能悟出的理儿,这该说说它了吧。”

“舍得。”陈轸缓缓说出。

“不舍不得。”张仪接上,目光仍在那土堆上。

“正是。”陈轸的目光也跟过去,“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看向更远的地方,“在下依稀记得,灭吴之后,范蠡将遁,劝大夫文种偕行,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文种不听。文种为何不听?因为他舍不下越国,因为他为越国押注太多!”仰脸看天,怅然出叹,“呜呼哀哉,身死影灭,万事皆是虚无,这个天下再大,再热闹,与你,与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仪没有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不知站有多久,张仪回转身,缓缓走向车马。

陈轸拱手别过商君,跟在后面。

回到府中,张仪置酒一席,与陈轸互相称兄,喝个酣畅。此前的恩恩怨怨,曾经的是是非非,都于此刻化作老酒一坛,被他们悉数喝下肚去,泄入茅坑。

次日晨起,陈轸带着秦武王赏赐的宝贝并两个美姬去秦返赵,张仪没有送行。

张仪将自己关在陈轸曾经熬过一宿的偏僻小院里,坐在陈轸曾经坐过的客席上,由凌晨坐到天黑,由天黑坐到天亮。

五国成纵,赵人又不动声色地吞并中山,秦武王按捺不住,无心守孝了,一面使公子华派出大量黑雕赶往中山一探究竟,一面召集重臣谋议应策。

这是武王临朝之后的首次御前重臣议政大会。身为国相,张仪自然列席,且依据朝制,席次理当列于众臣之首。

除嬴疾、嬴华、司马错、甘茂等人,一个重要的人选变化是,魏章的席次被撤下,且在武王身边新添两个席次,一个是任鄙的,一个是乌获的。

负责记事的御史没换,仍旧是车卫君。

御前会议,所有人皆是孝服,武王居中,左右是两大力士,张仪与嬴疾他们的席次只能靠后排列了。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敢于吱声。

见这阵势,张仪心头一凛,眼前浮出陈轸,耳边回荡陈轸的声音:“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

陈轸走后,张仪思考太多。是的,他张仪的确是舍不下,因为他张仪也为秦国押注太多。知商君者,是孝公;知他张仪者,是惠王。商君毕生所求,是强秦之法;他张仪毕生所求,是连横制纵。惠王诛杀的只是商君,继续使用的是他的法;眼前的这个嬴荡,他会不会放弃他的连横长策呢?

然而,棋局至此,他必须一试。

“诸卿大人,”武王扫视众人,开言致辞,“先王大行,我举国服丧。在我服丧前后,天下发生两桩大事,皆与我大秦相关,一是苏秦约楚、齐、赵、燕、魏五国于大梁,结盟制我,二是赵国行胡服骑射之后,先吞并楼烦、林胡,这又加兵中山,而天下不问。寡人新立,无知无识,何以应之,诸位可有良策!”

武王的开场白算是决定了议题,大家各入沉思。

“张相国,”武王看向张仪,拱手,“大梁也好,中山也罢,皆为外务,也皆为您所擅长。有何妙策,寡人洗耳以听!”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先王在时,苏秦结六国之力以制我,魏人庞涓更合六国之兵扣我函谷关门,犯我河西。先王振作,秦民奋勇,先退六国之兵,再败魏人于河西。之后,先王与臣议定连横长策以反制合纵,先结燕以制齐,后结魏以制韩、赵,再后结韩、魏、齐以制楚,绩效显著。是以臣以为,只要我王承继先王横策,五国纵盟不难破除。至于中山,本为赵王囊中之栗,赵王何时吞之,实乃赵王之事,我鞭长莫及。臣所虑者,是胡服之赵,以骑射代车,再借胡人之力,或将成为我大秦强敌!”

“他能胡服,寡人为何不能胡服?”武王看向甘茂,“甘茂,胡服骑射之事,你琢磨琢磨,出个奏章。”

“臣领旨!”甘茂拱手应道。

“我王圣明!”张仪亦拱手。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寡人是个粗人,愚痴着呢!”武王摆手止住张仪,“听相国方才历数丰功伟绩,寡人幸甚,秦人幸甚。但这都是过去之事,寡人所想请教的是方今,如何破除五国纵盟?”

“一如既往。”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苏秦今日所复之五国纵盟,远逊于昔日由其初创的六国纵盟。当其时,楚为威王,魏为惠王,齐为威王,赵为肃侯,燕为文公,韩为昭王,此六王,皆当世英主。至于贤臣良将,魏有惠施、庞涓,齐有邹忌、田忌,楚有昭阳,韩有申不害,赵有赵成、赵豹,燕有子之,皆为天下英雄。再观今日五国纵盟,楚王志大才疏,远逊于先威王;魏王远逊于先惠王;从稷下人才失散观之,齐王也远逊于先威王与先宣王;五国之中,臣看好的只有赵王与燕王。赵王当是我王劲敌,而燕王身为我王外甥,燕太后身为我王胞姐,血浓于水,只要我王与之连横,没有不成之理。”

“相国说来道去,寡人听得头晕,仍未听到破敌长策,相国不会是……”武王眉头挑起。

“臣之策是,”张仪眉头拧起,闭会儿眼,拱手,“我王可举二子,一子落于燕,攀亲结好,以燕制齐。齐人洗劫燕都蓟城,毁坏燕室太庙、社稷,此为血仇,以燕王血性,必以血报。若是不出臣料,先王大行,燕王吊唁使臣已在途中。我王可善待之。”

“第二子呢?”武王倾身。

“挺韩。”

“如何挺?”

“苏秦五国纵盟,独弃韩人,韩王落单,必生惧心。韩生惧心,必将依托我王,我王若善待之,韩人必死心塌地,与我王结死横亲。我王有韩人,进可直入中原,牵制赵、魏,退可作我缓冲,保我本土无虞。至于其他五国,虽结盟成纵,心却不一。我王可密切观察,伺候契机,择机而动,一举破之。”张仪侃侃而谈。

“还有吗?”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尽矣。”

武王轻拍几下手掌,语气揶揄:“相国之策果然是长!”扫视众人,“今朝议至此处,诸卿可以走了。”指向公子华、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卿留步!”

诸臣面面相觑。

毋须告退的自然还有任鄙与乌获。

在场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张仪。

张仪缓缓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张仪趋步退出殿门,脚步沉重地走下门前台阶,武王环视诸臣,声音洪亮:“方才相国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见是这般情势,谁也不再应声了。

“甘茂,你说!”武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甘茂迟疑一下,拱手,“燕王与我王为血亲甥舅,与燕结好是当务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内臣,“传旨子稷,入质于燕,结盟交好!”

子稷即芈月所生的公子稷,这辰光远未成人。武王几乎未加思考就让子稷质押于燕,显然是早就蓄谋的。芈月为楚女,芈月嫁给先王是张仪保媒,武王厌烦张仪,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见内臣领过旨,武王转向众臣:“燕国之事已了,再就是韩国之事,诸位议议。”看向嬴疾,“疾叔,您说。”

“臣赞成相国,”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张仪,“天下大国七,苏秦合五,我王不可弃韩。”

武王脸色一沉,别到一边,略顿,看向公子华:“华叔,你说。”

“臣听我王!”公子华已经看明态度了,拱手。

“韩有宜阳,这又得到南阳,天下铁都,韩王独占其二,是不是占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众臣无不怔了。

南阳虽为韩人所占,但这辰光已在张仪调节下归还楚人了,武王当是晓得的。

“甘茂,你说!”武王转向甘茂。

“臣听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这问诸位,”武王看向众人,目光威严,“猛兽捕猎,若遇牛群,如何择食?”

众人皆吸一口冷气。

“就寡人所知,是择落单的那头。”

昔日孟津纵六,今朝苏秦再度合五,落单的那一头自然是韩国了。

“这……”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马错一眼,转向甘茂,“听说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阳,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应道,“臣为此命备战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长笑一声,“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众卿走后,武王在前,引领甘茂出偏门,走向殿外一处小花园,踏上位于花园中心的一个土丘。

丘顶有个凉亭。甘茂抬头望去,见凉亭上有个匾额,赫然写着二字,“息壤”,看字迹,是先惠王的亲笔。

武王喜欢独来独往,待旨内臣识趣,就候在亭的台阶下面守值。

亭内有两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对面席位。

甘茂拱手谢过,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没有外人了,寡人有个心愿,你可想听?”

“臣不胜荣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变法强国,力战强魏,收复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敌六国纵军,东取函谷,南得巴、蜀,三胜大楚,拓地逾两千里;这到寡人了,总不能一事无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车通三川,问鼎周室,达成先祖未就之旷世伟业。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态度诚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与汝川,是环绕洛阳的南部屏障。秦欲东出,绕不开的是周室洛阳。出函谷以达洛阳,可有两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经由渑池直达洛阳,俗称函谷道,二是出函谷后经由硖石关,过硖石道南达洛水,沿洛水下行,经由宜阳入洛阳。

于武王来说,函谷已经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临洛阳,问鼎周室。

洛阳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阳,就能控扼周室,不仅可以号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东出门户。而要抵达洛阳,秦人只有两途可走,一是与魏人战,打通崤塞,经由渑池、新安邑,直达周室;二是与韩人战,过硖石关,拿下宜阳,控扼三川,由洛水直达周室。第一途于武王是不可选的,因为秦人必须首先与魏人开战,而苏秦刚刚合纵五国,且纵亲司就设在魏都大梁。再说,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阳,若要东出,仍需要与韩开战,向东再打通虎牢关。对于武王来说,与魏战,等于同时与五国开战,而眼下韩国落单,伐之代价最小。

伐韩首在宜阳。秦人若得宜阳,不仅得到乌金,且可实控洛川,兵临伊川与汝川,由汝水东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阳,而是车通三川,问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韩室之手。武王说出此话,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与韩开战,攻伐宜阳!

甘茂强力压住内中的冲动。

攻打宜阳正是甘茂夙愿,一则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军需职守,多年来深为乌金所苦,二则他的心中梦想从来不是辎重粮草,而是驰聘疆场,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门之威。然而,由于先父甘龙是逆臣,也由于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横遭极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国官场始终抬不起头来,先惠王虽然用他,却又总是防他一手。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现,除前番让他虚张声势攻打过宜阳之外,先王极少让他主将一方。

“甘茂?”见甘茂没有反应,武王提高声音。

“回禀我王,”甘茂镇静下来,平气应道,“只要拿下宜阳,我王之愿不难得偿!”

“拿下宜阳,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臣有二忧,不得不说。”

“请说。”

“一忧是张相国。”甘茂苦笑一声,“我王若伐宜阳,就是与韩室开战,而相国为连横韩王,已经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这个!”武王冷笑一声,“什么连横制纵?你给寡人数数,这些年来他都连的什么横?制的什么纵?他连横燕国,将我阿姐嫁过去,结果如何?燕国让齐国灭了,我的阿姐并外甥差点儿命丧战乱。他连横魏国,出任魏相多年,结果如何?我助魏伐赵,输了。我助魏伐韩,又输了,到头来魏国非但未能横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夹尾巴逃回来了。之后呢?是伐齐!他怂恿先父王使司马错伐齐,却又捆住司马错的手脚,不让司马错真打,结果如何?司马将军兵败桑丘,将我老秦人的颜面丢尽于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处心积虑,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先父王为他的蠢行赌上全部家当,与楚三战,结果又如何?我将士拿二十万鲜血与生命打下来的汉中、黔中二地,非但归还楚人一半,这又连於城十五邑也搭进去了!这辰光,他又开始说横燕、横韩了!燕国不说,单说这韩国,我将士赔上性命屁也没有得到,他在韩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来,使韩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铁都有五,韩人独占其二,而我死国将士不下二十万,得到什么了?拿我挡家护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换回黔中、汉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头震在几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国土都是打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舌头绕出来的!”

武王以雷霆之势,将憋在心头的所有不快悉数吐出,甘茂听毕,吁出一口长气,接道:“我王既有此说,臣放心矣。”

“说吧,你的第二忧?”

“臣的第二忧,”甘茂凝视武王,拱个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声音提高。

“回禀我王,”甘茂应道,“宜阳是韩国大县,北连上党、南阳之地,东扼三川,堪称韩国西部重地,名为县,实则为大郡。我三军东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难矣哉。”

“这个寡人晓得,”武王应道,“是寡人要征宜阳,你怎能反忧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张相国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汉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并未过多地赞美张仪,赞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乐羊将三军远攻中山国,苦战三年,伐灭中山,乐羊凯旋得志,自诩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箧密奏,皆是毁谤他的。乐羊此时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说伐灭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后,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于秦以将功折罪。我王想必晓得,朝中诸臣中,不屑与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韩,必将久战。久战,战的必是钱粮,是人力,亦必将惹人诽议。若是众臣挟此诽议,我王或听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挥,“甘卿宽心,无论何人,但凡毁谤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谢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于费地,有与曾子同名、同族者当街杀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机上织帛,坦然应道,‘吾子不会杀人。’织机自若。有顷,又有人至,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依旧织机自若。又有顷,第三人再至,对她说,‘曾参杀人’,曾母惊惧,投杼逾墙而走。曾参为大贤,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贤,然面,当三人皆言其子杀人之时,虽为慈母,亦难守其信矣。今臣之贤远不及曾子,我王对臣之信远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远不止三人,臣实虑我王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这与甘卿盟誓如何?”

“臣谢我王!”甘茂拱手谢过,与武王指天盟誓于息壤之亭。

“甘卿,”誓毕,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决,先出三军六万,攻伐宜阳,马踏三川,甘茂,你可愿请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请命!”

看着看着,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阳已成定局,张仪将自己关进书房,闷坐整整一日,方才召来小顺儿。

“顺儿,这咸阳你住够没?”张仪问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顺儿呵呵笑几下,应道。

“就这几天,你筹备一下,带上你的翠儿,东出函谷。几个娃子,能带的你就带上,不能带的暂留下来。”

“成。”小顺儿压低声音,“是不是赶往韩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灵哩!”

“好咧!”小顺儿打出个响指,“自顺儿送走香主母,翠儿就盼着这一天呢!”皱眉,“她实在不想住在这府里!”

“我晓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时,就说翠儿老家有事儿……张伯的家不是在关外的石邑吗?”

“主公放心,顺儿能有一百个事由!”小顺儿嘻嘻一笑,盯住张仪,“主公何时过去?”

“再过一时吧。”

“好咧,顺儿、翠儿守着主母,在韩地候您!”

“对了,还有一桩事儿!”

“顺儿听着呢。”

“禀报冷大人,就说秦王已命甘茂为将,起兵六万征伐宜阳!”

小顺儿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主公,这……身为秦人,能讲吗?”

张仪横他一眼:“离开秦地,你还是秦人吗?”

“好咧!”小顺儿大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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